- 黄初
- 〔黄初：魏文帝曹丕年号。〕 三年，余朝京师
- 〔京师：京城，指魏都洛阳。〕 ，还济
- 〔济：渡。〕 洛川
- [洛川：即洛水，源出陕西，东南入河南，流经洛阳。 ] 。
- 黄初三年，我来到京都朝觐，归渡洛水。
- 古人有言，斯水
- 〔斯水：此水，指洛川。〕 之神，名曰宓妃。
- 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。
- 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
- 〔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：传为宋玉所作的《高唐赋》和《神女赋》，都记载宋玉与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事。〕 ，遂作斯赋。
- 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，于是作了这篇赋。
- 其词曰：
- 赋文云：
- 余从京域
- 〔京域：京都地区，指洛阳。〕 ，言归东藩
- 〔东藩：东方藩国，指曹植的封地。黄初三年，曹植被立为鄄城（即今山东鄄城县）王，城在洛阳东北方向，故称东藩。〕 ，背伊阙
- 〔伊阙：山名，又称阙塞山龙门山，在河南洛阳南。〕 ，越轘辕
- 〔轘辕：山名，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。〕 ，经通谷
- 〔通谷：山谷名。在洛阳城南。〕 ，陵景山
- 〔景山：山名，在今偃师县南。〕 。
-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，向东回归封地鄄城，背着伊阙，越过轘辕，途经通谷，登上景山。
- 日既西倾，车殆
- 〔殆：通“怠”，懈怠。一说指危险。〕 马烦
- 〔烦：疲乏。〕 。
- 这时日已西下，车困马乏。
- 尔乃税驾
- 〔税驾：停车。税，舍置。驾，车乘总称。〕 乎蘅皋
- 〔蘅皋：生着杜蘅的河岸。蘅，杜蘅，香草名。皋，岸。〕 ，秣驷
- 〔秣驷：喂马。驷，一车四马，此泛指驾车之马。〕 乎芝田
- 〔芝田：种着灵芝草的田地，此处指野草繁茂之地。一说为地名，指河南巩县西南的芝田镇。〕 ，容与
- 〔容与：悠然安闲
- 〔闲：娴雅。〕 貌。〕乎阳林
- 〔阳林：地名。〕 ，流眄
- 〔流眄：纵目四望。眄，斜视。一作“流盼”，目光流转顾盼。〕 乎洛川。
- 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，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，自己则漫步于阳林，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。
- 于是精移神骇
- 〔精移神骇：神情恍惚。骇，散。〕 ，忽焉思散
- 〔思散：思绪分散，精神不集中。〕 。
- 于是不觉精神恍惚，思绪飘散。
- 俯则未察，仰以殊观
- 〔殊观：少见的异常现象。〕 。
- 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，一抬头，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。
- 睹一丽人，于岩之畔
- 〔岩之畔：山岩边。〕 。
- 只见一个绝妙佳人，立于山岩之旁。
- 乃援
- 〔援：以手牵引。〕 御者而告之曰：“
- 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：“
- 尔有觌
- 〔觌：看见。〕 于彼者乎？
-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？
- 彼何人斯，若此之艳也！”
- 那是什么人，竟如此艳丽！”
- 御者对曰：“
- 车夫回答说：“
- 臣闻河洛之神，名曰宓妃。
- 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。
- 然则君王所见，无乃是乎？
- 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，莫非就是她！
- 其状若何，臣愿闻之。”
- 她的形状怎样，臣倒很想听听。”
- 余告之曰：
- 我告诉他说：
- 其形也，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，荣曜秋菊，华茂春松。
- 她的形影，翩然若惊飞的鸿雁，婉约若游动的蛟龙，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，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。
-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，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。
- 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，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。
- 远而望之，皎
- 〔皎：洁白光亮。〕 若太阳升朝霞
- 〔太阳升朝霞：太阳升起于朝霞之中。〕 。
- 远而望之，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；
- 迫
- 〔迫：靠近。〕 而察之，灼
- 〔灼：鲜明，鲜艳。〕 若芙蕖
- 〔芙蕖：一作“芙蓉”，荷花。〕 出渌
- 〔渌：水清貌。以上两句是说，不论远远凝望还是靠近观看，洛神都是姿容绝艳。〕 波。
- 近而视之，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。
- 秾
- 〔秾：花木繁盛。此指人体丰腴。〕 纤
- 〔纤：细小。此指人体苗条。〕 得衷，修短
- 〔修短：长短，高矮。以上两句是说洛神的高矮肥瘦都恰到好处。〕 合度。
- 她体态适中，高矮合度。
- 肩若削成，腰如约素。
- 肩窄如削，腰细如束。
- 延颈
- 〔颈：脖子的前部。〕 秀项
- 〔项：脖子的后部。〕 ，皓质呈露
- 〔呈露：显现，外露。〕 ，芳泽无加，铅华弗御。
- 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，既不施脂，也不敷粉。
- 云髻
- 〔云髻：发髻如云。〕 峨峨
- 〔峨峨：高耸貌。〕 ，修眉联娟
- 〔联娟：微曲貌。〕 ，丹唇外朗，皓齿内鲜。
- 发髻高耸如云，长眉弯曲细长，红唇鲜润，牙齿洁白。
- 明眸
- 〔眸：目中瞳子。〕 善睐
- 〔睐：顾盼。〕 ，靥
- 〔靥：酒窝。〕 辅
- 〔辅：面颊。〕 承权
- 〔承权：在颧骨之下。权，颧骨。〕 ，瓌
- 〔瓌：同“瑰”，奇妙。〕 姿艳逸
- 〔艳逸：艳丽飘逸。〕 ，仪
- 〔仪：仪态。〕 静体闲
- 〔闲：娴雅。〕 。
- 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，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。
- 柔情绰
- 〔绰：绰约，美好。〕 态，媚于语言。
- 她姿态优雅妩媚，举止温文娴静，情态柔美和顺，语辞得体可人。
- 奇服
- 〔奇服：奇丽的服饰。〕 旷世
- 〔旷世：举世唯有。旷，空。〕 ，骨像
- 〔骨像：骨格形貌。〕 应图
- 〔应图：指与画中人相当。〕 。
- 洛神服饰奇艳绝世，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。
- 披罗衣之璀粲
- 〔璀粲：鲜明貌。一说为衣动的声音。〕 兮，珥
- 〔珥：珠玉耳饰。此用作动词，作佩戴解。〕 瑶碧
- 〔瑶碧：均为美玉。〕 之华琚
- 〔琚：佩玉名。〕
- 〔华琚：刻有花纹的佩玉。〕 。
- 她身披明丽的罗衣，带着精美的佩玉。
- 戴金翠之首饰
- 〔首饰：指钗簪一类饰物。〕 ，缀明珠以耀躯。
- 头戴金银翡翠首饰，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。
- 践远游
- 〔远游：鞋名。〕 之文履
- 〔文履：饰有花纹图案的鞋。〕 ，曳
- 〔曳：拖。〕 雾绡
- 〔雾绡：轻薄如雾的绡。绡，生丝。〕 之轻裾
- 〔裾：裙边。〕 。
- 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，拖着薄雾般的裙裾。
- 微幽兰之芳蔼
- 〔芳蔼：香气。〕 兮，步踟蹰
- 〔踟蹰：徘徊。〕 于山隅
- 〔隅：角。〕 。
- 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，在山边徘徊倘佯。
- 于是忽焉纵体，以遨以嬉。
- 忽然又飘然轻举，且行且戏。
- 左倚采旄
- 〔采旄：彩旗。采，同“彩”。旄，旗竿上旄牛尾饰物，此处指旗。〕 ，右荫桂旗
- 〔桂旗：以桂木做旗竿的旗，形容旗的华美。〕 。
- 左面倚着彩旄，右面有桂旗庇荫。
- 攘
- 〔攘：此指挽袖伸出。〕 皓腕于神浒
- 〔神浒：为神所游之水边地。浒，水边泽畔。〕 兮，采湍濑
- 〔湍濑：石上急流。〕 之玄芝
- 〔玄芝：黑色芝草，相传为神草。〕 。
- 在河滩上伸出素手，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。
- 余情悦其淑美兮，心振荡而不怡。
-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，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。
- 无良媒以接欢兮，托微波而通辞。
- 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，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。
- 愿诚素
- 〔诚素：真诚的情意。素，同“愫”，情愫。〕 之先达兮，解玉佩以要
- 〔要：同“邀”，约请。〕 之。
- 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，我解下玉佩向她发出邀请。
- 嗟佳人之信修
- 〔信修：确实美好。修，美好。〕 兮，羌
- 〔羌：发语词。〕 习礼
- 〔习礼：懂得礼法。〕 而明诗
- 〔明诗：善于言辞。这句意指有很好的文化教养。〕 。
- 可叹佳人实在美好，既明礼义又善言辞。
- 抗琼珶
- 〔琼珶：美玉。〕 以和予兮，指潜渊而为期。
- 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，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。
- 执眷眷
- 〔眷眷：依恋貌。〕 之款实
- 〔款实：诚实。〕 兮，惧斯灵
- 〔斯灵：此神，指宓妃。〕 之我欺
- 〔我欺：即欺我。〕 。
- 我怀着眷眷之诚，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。
- 感交甫
- 〔交甫：郑交甫。〕 之弃言兮，怅犹豫而狐疑
- 〔狐疑：疑虑不定。因为想到郑交甫曾经被仙女遗弃，故此内心产生了疑虑。〕 。
- 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，心中不觉惆怅、犹豫和迟疑。
- 收和颜
- 〔收和颜：收起和悦的容颜。〕 而静志
- 〔静志：镇定情志。〕 兮，申
- 〔申：施展。〕 礼防
- 〔礼防：礼法，礼能防乱，故称礼防。〕 以自持
- 〔自持：自我约束。〕 。
- 于是敛容定神，以礼义自持。
- 于是洛灵感焉，徙倚
- 〔徙倚：留连徘徊。〕 彷徨。
-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，低回徘徊。
- 神光离合，乍阴乍阳。
- 神光时离时合，忽明忽暗。
- 竦
- 〔竦：耸。〕 轻躯以鹤立
- 〔鹤立：形容身躯轻盈飘举，如鹤之立。〕 ，若将飞而未翔。
- 她像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，如将飞而未翔；
- 践椒涂之郁烈，步蘅薄
- 〔蘅薄：杜蘅丛生地。〕 而流芳
- 〔流芳：散发香气。〕 。
- 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，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。
- 超长吟以永慕兮，声哀厉而弥长。
- 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，声音哀惋而悠长。
- 尔乃众灵
- 〔众灵：众仙。〕 杂遝，命俦啸侣
- 〔命俦啸侣：招呼同伴。俦，伙伴同类。〕 。
- 于是众神纷至杂沓，呼朋引类。
- 或戏清流，或翔神渚
- 〔渚：水中高地。〕 。
- 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，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。
- 或采明珠，或拾翠羽
- 〔翠羽：翠鸟的羽毛。〕 。
- 有的在采集明珠，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。
- 从南湘之二妃
- 〔南湘之二妃：指娥皇和女英。据刘向《列女传》载，尧以长女娥皇和次女女英嫁舜，后舜南巡，死于苍梧。二妃往寻，自投湘水而死，为湘水之神。〕 ，携汉滨之游女
- 〔汉滨之游女：汉水之女神，即前注中郑交甫所遇之神女。〕 。
- 洛神身旁跟着娥皇、女英南湘二妃，她手挽汉水之神。
- 叹匏瓜之无匹兮，咏牵牛之独处。
- 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，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。
- 扬轻袿
- 〔袿：妇女的上衣。〕 之猗靡
- 〔猗靡：随风飘动貌。〕 兮，翳修袖以延伫
- 〔延伫：久立。〕 。
- 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，用长袖蔽光远眺，久久伫立；
- 体迅飞凫
- 〔凫：野鸭。〕 ，飘忽若神。
- 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，飘忽游移无定。
- 凌波微步，罗袜生尘。
- 她在水波上行走，罗袜溅起的水沫如同尘埃。
- 动无常则，若危若安。
- 她动止没有规律，像危急又像安闲；
- 进止难期
- 〔难期：难料。〕 ，若往若还。
- 进退难以预知，像离开又像回返。
- 转眄流精，光润玉颜。
- 她双目流转光亮，容颜焕发泽润。
- 含辞未吐，气若幽兰。
- 话未出口，却已气香如兰。
- 华容婀娜，令我忘餐。
- 她的体貌婀娜多姿，令我看了茶饭不思。
- 于是屏翳
- 〔屏翳：传说中的众神之一，司职说法不一，或以为是云师，或以为是雷师，或以为是雨师，在此篇中被曹植视作风神。〕 收风，川后
- 〔川后：传说中的河神。〕 静波。
- 在这时风神屏翳收敛了晚风，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。
- 冯夷
- 〔冯夷：传说中的水神。〕 鸣鼓，女娲
- 〔女娲：女神名，相传笙簧是她所造，所以这里说“女娲清歌”。〕 清歌。
- 冯夷击响了神鼓，女娲发出清泠的歌声。
- 腾文鱼以警乘，鸣玉鸾以偕逝。
- 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，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一齐离去。
- 六龙
- 〔六龙：相传神出游多驾六龙。〕 俨
- 〔俨：庄严的样子。〕 其齐首
- 〔齐首：六龙齐头并进。〕 ，载云车
- 〔云车：相传神以云为车。〕 之容裔
- 〔容裔：即“容与”，舒缓安详貌。〕 。
- 六龙齐头并进，驾着云车从容前行。
- 鲸鲵
- 〔鲸鲵：即鲸鱼。水栖哺乳动物，雄者称鲸，雌者称鲵。〕 踊而夹毂
- 〔毂：车轮中用以贯轴的圆木，这里指车。〕 ，水禽翔而为卫。
- 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，水禽绕翔护卫。
- 于是越北沚
- 〔沚：水中小块陆地。〕 ，过南冈，纡素领，回清阳，动朱唇以徐言，陈交接
- 〔交接：结交往来。〕 之大纲。
- 车乘走过北面的沙洲，越过南面的山冈，洛神转动白洁的脖颈，回过清秀的眉目，朱唇微启，缓缓地陈诉着往来交接的纲要。
- 恨人神之道殊兮，怨盛年
- 〔盛年：少壮之年。〕 之莫当
- 〔莫当：无匹，无偶，即两人不能结合。〕 。
- 只怨恨人神有别，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。
- 抗罗袂以掩涕兮，泪流襟之浪浪。
- 说着不禁举起罗袖掩面而泣，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。
- 悼良会之永绝兮，哀一逝而异乡。
- 哀念欢乐的相会就此永绝，如今一别身处两地。
- 无微情以效爱
- 〔效爱：致爱慕之意。〕 兮，献江南之明珰
- 〔明珰：以明月珠作的耳珰。〕 。
- 不曾以细微的柔情来表达爱慕之心，只能赠以明珰作为永久的纪念。
- 虽潜处于太阴，长寄心于君王。
- 自己虽然深处太阴，却时时怀念着君王。
- 忽不悟其所舍，怅神宵而蔽光。
- 洛神说毕忽然不知去处，我为众灵一时消失隐去光彩而深感惆怅。
- 于是背下
- 〔背下：离开低地。〕 陵高
- 〔陵高：登上高处。〕 ，足往神留。
- 于是我舍低登高，脚步虽移，心神却仍留在原地，余情绻缱，不时想象着相会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；
- 遗情
- 〔遗情：留情，情思留连。〕 想像，顾望怀愁。
- 回首顾盼，更是愁绪萦怀。
- 冀灵体
- 〔灵体：指洛神。〕 之复形，御轻舟而上溯
- 〔上溯：逆流而上。〕 。
- 满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现，就不顾一切地驾着轻舟逆流而上。
- 浮长川
- 〔长川：指洛水。〕 而忘返，思绵绵而增慕。
- 行舟于悠长的洛水以至忘了回归，思恋之情却绵绵不断，越来越强。
- 夜耿耿
- 〔耿耿：心神不安的样子。〕 而不寐，沾繁霜而至曙。
- 以至整夜心绪难平无法入睡，身上沾满了浓霜直至天明。
- 命仆夫而就驾，吾将归乎东路。
- 我不得已命仆夫备马就车，踏上向东回返的道路。
- 揽騑辔以抗策，怅盘桓而不能去。
- 但当手执马缰，举鞭欲策之时，却又怅然若失，徘徊依恋，无法离去。